這次掌聲我認為甚至比前幾次更為熱烈,更為由衷的這樣的掌聲,說明我們看懂了這部電影。但是重要的不在於我們看了一部電影,而是在這部電影當中,它不僅讓我們看一個故事,讓我們看一對戀愛中的男女,它甚至也不僅僅是一個,比如說對腦癱患者這樣的一個特定的社會人群的展示和引發我們的認知和關注,也不是一個單純的讓我們同情弱勢、理解弱勢、看到邊緣人。我覺得不僅如此,它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它有效地、準確地、細膩地傳遞了一個也許對於今天的我們更加重要的一個命題,就是我們如何能夠看到他人,我們如何能夠看到他者,就是一定要再運用英語說一次,就是那個 the other,不是自我,是絕對的他者性,絕對的差異性。
在故事當中,這兩個角色所攜帶的他者性是不能化解的,我們很難說,我們看完這部電影以後,我想大家如果反觀我們觀影時的感受,大家大概可以體驗到,我們最後深深地被他們吸引,我們深深地與他們共情,但是我們很難把它變成我們,我們很難成為他們,因為他們攜帶的是不可化解的、不可化約的,不能被我的自我、我的同情、我的憐憫包容為我自我的鏡像。我覺得這是這部影片最為深刻的這樣的一個表達的層面,我們經由這部電影,我們看到了那個真正的別人,看到了真正的他人。然後我們經由他們,不是我們凝視著他們,因為我們投射的凝視實際上在某種意義上是最終融化了凝視對象,而變成了我們對自我的一個投射。
甚至更誇張一點說,在拉康的心理學當中,所謂的凝視其實是想像自己被看、自己被凝視。所謂的凝視中的他戀,其實本質上是一種心理的自戀,是一個 “我最終吞噬了他”,一個 “我自我最終消融了差異” 的過程。而在這部電影當中,我不知道大家怎樣感覺,我的感覺是,我們被他們所看,我們被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所看,我們被迫地不能轉過我們的目光,不能轉過我們的身體,不能回避我們的目光的看到了這些被社會的視野所驅逐的,被社會的行動和社會的群體所放逐的這些小人物、這些邊緣人、這些弱者。這是我自己重新看這部電影時的一個非常強烈的感受。
那麼大家知道,這是李滄東的第三部電影。我回想起來覺得有一點好笑,好像我和這個大景堂的老師同學們共同約定,以後我們選擇的這些大師都是那個產量極低的、創作周期極長的這樣的導演,從唐宋司機到李滄東。總共李滄東的作品序列更短,他的創作周期更長,這不過是他的第三部。而這也是一個入圍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主競賽單元,然後在威尼斯國際電影節上,跟蘇利帕這個公主的扮演者贏得了這個新銳演員獎,然後李滄東也贏得了特別導演獎。這毫無疑問地意味著這是李滄東步入電影的萬神殿、正式被封神的這樣的一部作品。
那麼我不去回應另外的一些討論。有一些討論認為說,你表現比如說腦癱患者,你表現一些特殊的人群,然後要求演員有一些特殊的形體的掌控能力的電影,很容易獲獎或者很容易突出。我並不想回應關於這方面的討論。但是我們也必須提及,大家都知道文素麗為了這個角色,她接受了六個月的訓練,身體形體訓練,當然還包含了大量的和腦癱患者的共處。而最後,當她投入到電影拍攝的時候,沒有借助任何的化妝,沒有借助任何的裝置和技術的因素,她完全地控制了她自己的身體,然後用她的身體真實地再現了最典型的重度腦癱患者的身體形狀。
當然,我們覺得最為困難的就是,在表現這種極度扭曲痙攣的身體的同時,她要向我們展現他仍然是一個,或者說她毫無疑問的是一個有情感、有思想、有訴求、有愛的願望、有被傾聽的這種渴求的人。她如此準確地完成了這樣的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因為她不可能像正常的表演那樣,我們自然地運用我們的身體、我們自然地運用我們的表情、我們的目光。而她必須在首先完成一個重度的腦癱患者的身體語言的再現之後,再完成表演的任務。
所以,她只得了一個新銳演員獎,我甚至覺得有點替她抱不平,也許應該有一個更高的肯定和更高的評價。但是我還是要說,文素麗所取得的表演成就和薛敬求(男主)再一次地在這部影片當中表現了他的這種千面英雄或者說千面人物的這樣一個極高的演技派的演員的那種功力,也是毫無疑問的。
大家如果最近看過他近年來我很喜歡的一部《資深遺骨》,如果大家看過他扮演了儒雅的前現代的這樣一個韓國士大夫的角色,大家如果看過他扮演的這種行動派的實力派的這種英雄主義的男主角,那麼大家可能會更強烈地體認這個演員的實力派這樣的一個演技功力和表演功力。
毫無疑問,愛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他們的塑造角色的能力,他們極端準確地把握角色的能力,因為這是兩個絕對攜帶著不可化約的他性的角色,一個是重度腦癱患者,一個是他。那么準確地把握了這個人物,我們不能簡單地說他邊緣人,我們不能簡單地說他小人物,我們不能簡單地說他弱勢群體,因為這個人物同時確實攜帶著某種社會認知障礙或者社交人格障礙。
他的那個,就像文素麗成功地向我們再現了我們難於讓自己不含厭惡的、不含排斥的去直面的腦癱患者的身體形象,那麼薛景求(男主)也同樣地塑造了這個令人難堪的、令人尷尬的、不時令人厭惡的這樣一個所謂極不成熟的、社會化程度有極大欠缺的這樣一個人物,這樣的一個角色。
而這兩個人物同時構成了這段愛情故事的男女主角,同時讓我們能夠像觀看一部愛情故事一樣,最終被感動,含著淚,含著笑,含著一絲暖意。我說,在這個意義上說,僅僅在現實主義敘事的意義上說,影片已然取得了極高的成就。
那麼,這是想跟大家分享的第一點,或者說無需跟大家分享,大家看過之後其實都已經體認到了。而同時,看完這部電影以後,人們似乎很容易地引申出的一點,就是李滄東所堅持的這樣的一種社會批判。李滄東似乎所謂站在邊緣人的立場和位置上,在與邊緣人的高度的認同,絕非俯瞰,絕非旁觀,而是高度認同的意義上,讓我們獲得了他們的眼睛,從他們的眼睛去反觀我們,我們主流社會,我們主流人群,我們普通人,我們常人的生活的狀態。我們很容易引申出這樣的一個肯定,或者這樣的一個概述。
其實我會覺得,這樣的一種認知還不足夠,還不足夠,因為重要的不在於一種所謂社會批判。因為我覺得,影片當中非常成功的,也是延續了他從《綠魚》到《薄荷糖》到這部電影的時候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質,就是我們一次再一次的,在觀片過程當中形成一種認知,然後會在接下來的劇情當中,這個認知被粉碎,這個認知被粉碎,而後在下一個劇情當中,原有的認知再度浮現。
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大家要注意到,故事開始男女主角的第一次碰面時,我們看到了那個凶嫂的遺棄,對吧?我們馬上得出了這個遺棄的結論,而後我們發現,並非遺棄,對吧?還有照料,還有這個關注,還有某一種親情的存在。但進而我們發現,比遺棄更醜,因為那是一個掠奪,是一個侵犯,是一個佔有。我自己不知道第幾次觀看,我就我在笑,我自己,當我看到那個哥哥把他背下樓,背進車的時候,我一瞬間又產生了幻覺,說這個哥哥還是在照顧他的哥哥,還是很有親情的。而後我發現,只是為了應對社工人員的檢查,因為他們佔了原本應該由公主所享有的那個新的福利性的空間,然後他就變得更醜陋了。但是,在他們最醜陋的時刻,也是他們流露出某種美好的時刻,對吧?就當他們撞破了兩個人做愛的場景,這個時候他們的震驚,他們的悲憤,是他們的親情所在。
同樣,中都男主角的兄弟、哥哥和弟弟、嫂子和母親,同樣在這樣一個不斷的讓我們感到他們的冷漠、他們的無情、他們的親情、他們的掙扎和努力,在不斷的 —— 我不喜歡用這個詞,但勉強用它 —— 反轉,對吧?我們感知、我們認知這些角色的行為邏輯的不斷的反轉之中,他們被展現為常人,他們被展現為普通人,他們被展現為我們。
所以我說,與其說是一種社會批判,不如說是一個非常有力的無聲的反思。他迫使我們去反觀我們,而不是站在某一種角度上去批判社會,因為當我們說我們批判社會的時候,好像我們置身於社會以外。而這種反思的力量,在於我們每個人必須面對自己。你會怎樣,好就是剛才我們說那條線索,哥哥的那條線索,在我們看到他們的震驚、他們的悲憤、我們看到嫂子已經身懷六甲,仍然那麼絕望地說 “來人啊,救救我妹妹” 的時候,我們的那個小小的觸動,而後是警局當中的討價還價,醜陋又是長情,無恥自私又是情理。
我覺得,在這個意義上說,這正是李滄東之為一個藝術家、李滄東之為一個導演的最為獨特的這樣的一個高度。至少在我的視野當中,在世界影壇上還沒有另外一位導演,在這種準確地把握現實、準確地運用細節、準確地去鋪陳故事的意義上,達到過李滄東的這樣的高度和深度。所以我說,這是影片當中另一個特別感動我的東西。
那麼同時,大家都注意到了李滄東電影的那個敘事的那個節拍、那個張弛,而這種張弛絕對不讓我們感知為情節的結構、情節的鋪陳,而像是日常生活的自然流動,而像是人物邏輯的別無選擇。但是,我們大家都注意到了他設置了一個敘事節拍器,那就是電影剛剛開始片頭字幕當中出現的牆上的那個掛毯,那個廉價的、搬家的兄嫂也沒有試圖把它帶走的那個掛毯。但是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大概肯定不會注意到那個在掛毯上移動的那些暗影。那么廉價的掛毯、移動的暗影,我不知道大家還有沒有注意到第三個元素,就是在掛毯上方好像隨便堆積著的衣物。
如果因為我看了很多次,我會特別前衛地注意到它是杏色、冷藍和明黃,它形成一個非常鮮豔的、而且嬌嫩的、跳脫的那種色彩基調。因為我們大家注意到,隨著劇情的發展,我們發現其實在很大程度上,公主從來沒有得到過呵護和照養,她其實是在自理她的生活。所以那個放在那的衣物,和在影片當中,她所有的那個衣服表達了她的對於美、對於色彩、對於或者女性的某一種內心的渴望的。一開始,她就在這幅掛毯當中,把影片劇情和心理的所有元素其實已經放在了。然後,掛毯的一次再一次的出現,我每次都太注意視覺而忽略了聽覺。與掛毯的這個近景鏡頭同時出現的,一定是廣播當中的,廣播當中的那些毫無意義的社會新聞,或者喋喋不休的一些沒有特殊信息價值的表述。那么,他們共同的表現著公主在這個近乎被遺棄、被囚禁的空間當中的全部與外界的連接。她的內在和外在其實在這個節拍器當中已經呈現。
然後我們說,當她終於有了一个倾听者的时候,她说出了 “我害怕,我害怕。” 然後有了那個魔術,有了這個中都的這個魔術,有了這個兩個人在電話當中的傾訴,有了那個最後的記憶性的情節 —— 他去鋸斷所有窗外的樹枝。如果我們對他們的感情還有任何懷疑的話,因為我看到有一種理解就是說這兩個人的感情始終保留在本能、身體的相互吸引的層面上,我不能認同的是,如果你仍然認為他們並沒有達到愛情那樣的一個精神的、內心的和情感的高度的話,那麼最後的段落將否定你的這樣的一種斷定。
就是他用這個極端的、暴力的越獄的方式,是想再一次的對她訴說,再次聽到她的聲音,更重要的是把威脅她的、恫嚇她的那個魔鬼般的那個暗影的投射前提取消掉。到這的時候,這個故事就真的升華到了不容置疑的愛情的這樣的表述,或者說愛情的這樣一個高度之上。
而這一切都在第一幅畫面、片頭字幕段落已經展示給我們了:掛卡投影、那個單調的風吹動的那個撞擊聲,然後這個下方的這個彩色的衣物,然後單調的廣播聲。一切就是在片頭段落當中已經埋伏在那里,而後不斷復踏的,成為敘事段落當中的節拍,成為兩人情感的遞進的一個鋪陳。那不用說,這個先是用語言描述出來說,“我夢見,我夢見掛卡裡的人物,掛卡裡的形象走下來。” 而後出現了第四段夢幻。
第四段夢幻它出現很好玩,我很喜歡它對於幻想段落的處理。李滄東的嚴謹、冷拒和不矯情,同樣在他的幻想段落當中仍然出現。因為所有的幻想段落都是公主主體的,所以他在那個幻想中,她成為一個健康的女性,成為一個健全的女人。好,悄悄地說,我還是懷疑設計了這麼多幻想的段落是李滄東實在想告訴這個電影的觀眾,文素莉不是一個腦殘患者,文素麗是一個健康的、美麗的姑娘。(我在開玩笑。)
我說一次再一次看的時候,幻想段落打動我的是,在幻想段落當中,公主成了一个 “健康的、健全的女人”。但是她的很多很多的動作仍然是不得體的,因為她無從知道一個健康女性的得體是什麼。她的不得體和中都的不得體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參照,一個錯誤的對應,對吧?比如說我們看到,在現實中,她不得體地用輪椅去撞那個接電話的中都;而在她想像當中,她同樣不得體地用身體去撞他;然後再到她想像的時候,兩個人相擁接吻,他們的身體是如此的僵直,他的動作是如此的別扭,完全沒有說一對相愛的男女,他們終於相擁的時候那種親密,那種身體必然出現的表達。
我說這種細膩而更有趣的就是,當想像中碧潭中綠洲當中的人物走到了她的那個小房間的時候,正確的做法是出現一個非洲女性,出現一隻小象,因為那個碧潭上所呈現的是一個非洲草原的景象。結果出現的是一個運動女性,這絕對不是李滄東的失誤,而是李滄東的匠心,因為在他可能想像的範圍之內,他只是最大程度去貼近那個只作為一個模糊的背影而出現的女性形象。
好,那麼我們說,不用我更多的說,就李滄東在處理現實的時候的那種冷峻,所有的悲憫都隱藏在一個冷峻的、細膩的勾勒之下。而在他表現幻想段落的時候,他同樣是這麼從容、毫不誇張的、毫不矯情的、毫不煽情的來結構這個幻想段落。但是我覺得,比真正的幻想段落更有力的,我每次看都會有一個由衷的讚嘆感的,就是大家注意到兩個人第一次碰面時,長鏡頭所拍攝的那個房間中盤旋的白鴿。房間中盤旋的白鴿。我第一次看的時候,我真的有點驚訝,就說這人這是要做什麼?因為李滄東從來不拍這些特技的、魔幻的、神奇的、超自然的東西。而我之所以說我認為這是一個超自然的東西,是因為以今天、以當時的所有的技術手段,我們都可以清晰地、準確地跟拍一隻鴿子。而大家注意到,那個非常真實的,在空間當中被長鏡頭跟拍的鴿子,它的焦點是虛的,對吧?以至於它的語義是不清晰的。
可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這個場景的時候,我們無法捕捉這是什麼,在那個搬家的混亂當中,在腦癱患者的那個痙攣的、扭曲的身體語言當中,然後在這個似乎非常的,北京話說,很不著調的這個探訪者的面前,這隻鴿子為什麼會出現?直到公主扔掉了那個鏡子,然後破碎的鏡子把光斑投在屋頂上,而屋頂上的光斑變成了飛舞的光的蝴蝶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這是它的主觀視點,這是它的內心世界,這是它在遺棄、孤獨和囚禁當中飛揚的想像。
最早為了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我查一些關於腦癱的醫學知識,我就發現不嚴謹的、不嚴格的作為醫學條目的裡面,他們都會說腦癱患者智力低下。而在這個故事當中,我們看到了某一種他們的內在狀態。而我們第一次可能反過來質疑,我們當我們看到一個有著這樣的身體語言、這樣的形象、這樣的表達的人時,我們應該告訴自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的智力狀態是怎樣的,你不知道他的內心是怎樣的,你不知道他在夢想和渴望著什麼。
不用重複,我們前面已經講到的,這樣的一個影片的某種程度上,這個電影的哲學層面,關於我與他,關於我們與他們,關於我們與那些我們毫不相像、我們也不想去想像的那些個體生命的存在。當然,另外的不需我說,大家都體會到了,在影片當中他有意識地設置了一些落差,設置了一些這個反向的對照、反向的參照,設置了一些詫異性的,或者叫反問式修辭,就像剛才我們說的,在房間中徘徊的這個白鴿,然後這個飛舞的蝴蝶,和那個房間當中出現的小象和跳著舞的印度婦女,和那個撒花瓣的孩子,所有這些東西和腦殘患者,和這個刑滿釋放犯,而且顯然是有社會交往和社會認知障礙的這樣一個怪人,一個令人厭惡的、這樣一個被家庭所拒絕的這樣一個個體之間形成落差。
同時,他設置了那個公主和將軍 ——“公主殿下” 和 “將軍”,“將軍,你是幹什麼的呀?” 這種對白的那個精彩和那個傳神。為了回答這個問題,鐘都就撒謊了,他說:“我是那個汽修廠的工人。” 他把自己標識為一個有專業技能的人,某種意義上有專業技能似乎也指向有相對穩定的工作和收入,以至他換回的反饋是說:“我真羨慕有工作的人。”
好,那麼我們說,這些落差,這些對應,在影片當中成為一個非常強有力的修辭,同時也成為了李滄東的影片序列當中少見的例外。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比如說《詩》這部電影,他把這樣的一種參照、這樣的一種異端相遇、這樣的一種和我們社會知識、社會常識、社會認知完全背叛的文化的、心理的、社會身份的事實變成了整個影片的主題。可以說,他讓人在延續,但我說,用如此極端的、似乎是諷刺性的東西,最終不是諷刺、不是完全逆向的背叛,而是一種抵達。最終,他們成了愛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他們就成了公主和將軍,他們就成了經典的敘事當中的男女主角,愛情故事的男女主角,感動了我們,令我們懷著某一種向往的男女主角。
好,不去引申了。哈,在豆瓣上讀到的最不好的一條影評是說:"哎呀,連一個腦癱患者都能贏得愛情,憑什麼我不能?"(全場笑) 這是我讀到的最糟的一條,幸好大量的留言或者回應反駁了他。重要的不在於這個反應自身,重要的是在於這個反應針對著這部電影,他就真的沒看到這部電影,因為他看完了這部電影,他仍然有如此龐大的自我,仍然有如此龐大的自我試圖去吞食這部電影當中不可吞食的雜心,這才是可悲的東西,這才是可悲的東西。
好,那麼我們說,同樣在整個的這部電影當中,他除了使用這樣的一個事實上張弛有力的、極富節拍性的這樣一個對愛情故事的演繹,他同時呢,另外一層反轉。剛才我們講到,周圍所謂主流社會的,我們感知和認知的不斷反轉。同時,一個大家一定看過以後已經把握住的,但我仍然想跟大家強調一下的東西,就是影片的這種不矯情、不煽情,還表現在他也從來沒有美化兩個主人公,他沒有以任何方式去美化兩個主人公。
那個男主角一次次的感動我們,一次次的令我們不能忍受。所以我覺得非常好玩,就是我看到很多影評寫說男主善良,女主溫柔,這個結論絕對成立。我們看完了這個電影之後,這個結論絕對成立。但是,那絕對不是一個作為善良的男主人公而貫穿整個電影的角色,也絕對不是一個以溫柔而作為外在呈現的一個女主人公。
在整個影片當中,他不斷地設置這種對比。比如說,我們看到他在家庭中所處的位置。我們看到弟弟第一次和他見面的時候,幾乎是最早的話說:"我求求你,不要來干擾我的生活,我求求你了。" 然後我們看到的是那個嫂子的說法,說:"如果沒有你,我們日子好過多了,別人不好意思說,還是我告訴你吧。" 而更重要的是,攝影機搖過去,在當嫂子做出這樣的一個厭棄的、驅逐性的、鄙視的判決的時候,那個媽媽若無其事地在看電視。媽媽沒有任何的比如說對兒子的回覆。
當然,他不斷累積的那樣的一個機密式的展示,包含我們知道哥嫂佔了這個公主的福利房。而更重要的是,我們知道這個中都帶哥哥去服刑,而所有人如此理所當然地認定叫做:"你有前科沒工作,你不去蹲監獄,誰去蹲監獄?" 而所有的那個影片當中,另外一個非常強有力的現實主義的細節或者現實主義的邏輯,還在於故事中的所有主流人群朝向兩個人物的兩個角色的無恥、卑鄙、冷漠都合情入理、都可以成立。
比如說,那個警察的惡毒的說法,就說:"你有病吧,我肯定你有病,否則的話你怎麼會對這樣的一個人產生欲望?" 比如說這個嫂子的憎惡,比如哥哥的懲戒,比如說哥哥對他把公主帶到這個母親的生日會上的那種憤怒,因為他即使對這樣一個家庭的聚會和其樂融融的團聚的時刻的褻瀆,他同時更重要的是,他幾乎是似乎把罪證放到罪犯面前,這個心理的多層次。同時,在影片當中,始終有一個他自己的邏輯線索在延伸。所有的這些東西不是背情背理的,而是合情入理的。正是男女主人公最終參照出來的這些合情入理的背情背理,才是這個影片的獨特、這個影片的力度,這個影片所攜帶的不只是評判,更重要的是反思的這樣的一個特徵。
因為我們說,如果我們在那個現場,我們不會在任何意義上和劇情中的人物有不一樣的指認,而且我們會如此厭惡、如此的拒絕、如此強烈地要去審判男主人。同時,我們又能在什麼意義上和故事中的人物不同,去不把公主這樣的人物當作某一種非人、某一種無物,我們能在什麼意義上不去無視她?
同樣,我們可能要問自己,不僅是比如腦癱患者,還有太多太多的殘疾人、這個異常者,或者比如我們身邊已經太過衰老的老人,比如說那些失智者。我們在什麼意義上才能夠去認同他們仍然和我們是一樣的人?
所以我說所有的這些東西是李滄東的獨有,是李滄東電影的力度。
不知道大家看這部電影的時候有沒有類似的聯想。我這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強烈的聯想是《隱入塵煙》。強烈的聯想是《隱入塵煙》。因為同樣是兩個家庭的多餘人,同樣是兩個家庭的被逐者,同樣是一個殘疾的女性和一個邊緣的男性。那么,最大的區別在哪裡?最大的區別是,自始至終,《綠洲》的男女主人公都沒有任何可能被我安置、自我安置的可能與空間。我不知道大家給了我一個小沉默,說明我表達得不夠清楚。
我們先說《隱入塵煙》。 《隱入塵煙》這一對男女,他們是享有了一段幸福生活,他們蓋了自己的房子,種了自己的地,他們有過一段共度的時光。但是,我不是在行耳下的意義上說《綠洲》當中這對男女沒有可能比如說結合或者說安居,而是在他整個的設定當中,這個關係從第一分鐘開始就是被社會所不容的。
因為男主是過失殺人者,男主是跟女主有著殺父之仇的這樣的連接。同時,女主是這樣的一個腦癱患者,沒有人會相信、接受任何一個有自主能力的男性會去接受她。如果你接受她,你不是變態瘋狂,就是髒惡毒。所以,整個故事我已經跟大家分享過,我就不更多的重複了。對我來說,《隱入塵煙》最迷人的東西不是現實主義,最迷人的東西它是一個夢。一個邊緣人相遇的溫暖的夢,一個在現代社會,在現代農業徹底地摧毀傳統的鄉村結構之後,一個原始民族、一個傳統農耕的夢,一個在自然中生命循環、勞動生產循環而生生不息的夢。儘管故事是有著一個劇情層面的悲劇結局,但是它是一個充滿了暖意,充滿了一個安置邊緣人、安置自我、安置個人的夢想。
而這部電影《綠洲》則要殘酷得多。它通過劇情,也通過它所要表達和傳達的價值與倫理告訴我們說,太多太多的類似的人是永難安置的。這個社會沒有給他們提供任何自我安置的可能性。然後我們再回憶影片當中的一些細節,就格外地痛苦,對吧?
比如說鄰居的夫妻跑到這來作案,因為對他們來說,這幾乎是一座空屋。而那個門的另一側的注視的眼睛對他們來說完全不構成干擾。而此後,悄悄掩上的門才有更豐富的意味。
然後是那隻口紅,是那隻口紅,和 "我想問你一件事,我想問你一點事"。然後中毒到來的時候,他的問題是 "你幹嘛要送我花啊?" 那個背後的說出的和未曾說出的,我說它是一個痛的感覺,因為那才是最深的踐踏、剝奪和壓迫。當然,這個電影同樣在很長的劇烈當中有著最溫暖的結局。我自己認為它有著一個相當溫暖的結局。
因為一方面,是我說的愛情故事的確認,它仍然以它的那種帶一點瘋狂、帶一點魯莽,充滿了不成熟,甚至讓你覺得是反社會的姿態,去砍斷所有的窗外的樹枝。而更重要的是最後那個寧靜。在那個寧靜當中,我們看到事實上字裡的公主,怎樣的在地上打掃她的房間。我們在空間中聽到她的來信的聲音,而且文學式的回應。她說:"等有一天我出去的時候,我想吃豆腐。" 我們才回到那個片頭,她在冬天穿著一件單衣,然後到店裡抱著一塊豆腐開始大口的吞食那個豆腐。我們開始以為是飢餓,我們還沒有理解到這是一個牢獄生活當中的小小的渴望。
而這一次,她再一次的進入到如此小小的渴望被剝奪的狀態。但是這個時候,我們聽到了對話,我們聽到了這個焦慮,我們聽到了彼此之間的這樣的一個真正的連接,儘管在物理上,在社會上,他們完全地被隔絕。而與此同時,導演製作了最後一個特技,我們看到那個離散的光斑在隔壁的房間當中飄散。那么這一次不再是白鴿,不再是蝴蝶,而是無所不在的那個 "傻豆"。她當然再次直白地成為公主的內心的一個圖景的呈現。我們知道她體認著溫暖,她體認著被傾聽和傾聽的這樣的一個快樂。
所以我說,最後它真的成為了一個迷人的愛情故事。而這個迷人的愛情故事,所有的愛情故事其實都同時扮演著這樣的一個角色,關於我們如何安置個人,我們每一個獨立的個體如何抵達,如何不再孤獨,如何不再像四手四腳被分為兩半,畢生尋找的這樣的一種痛苦。而在這部電影當中,這個愛情故事攜帶著豐富多的含義。而同時剛才我所說的這樣的一個所謂不可消融的他性、不可抵達的他者,對我來說還意味著兩個層面的含義。一個層面的含義是,對我來說,這是電影真正的意義和價值。電影真正的意義和價值是讓我們看到他者、遺忘自我,而不是飽含著自戀的照鏡,在螢幕上尋找我們自我的鏡像。而相反,是看到他者並且遺忘自我。
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上說,一句理論,這個法國理論家、法國哲學家萊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所說的,就是他者的面孔。他者的面孔所攜帶的不可化約的獨一無二,對我們來說,經常是一個使我們真正感知到我們是微薄的,我只是我,我不能覆蓋他,我不是他,而我的意義存在於他的不可複製、他的獨一無二當中。他人的不可化約的差異性的形象,才使我們能夠獲得與他人之間的倫理性的連接,這是社會的倫理。而由此我們在嘗試獲得一種社會性的風影,這個社會性的風影能夠戰勝自我的貧瘠和自我的孤獨。
之所以最後要多說一句,是因為今天的網絡生存、今天的數碼技術、今天的大數據、今天的精準投放、信息茧房,正在以所謂宅生存的名義使我們自我隔絕,使我們自我投射,使我們的目光所向所尋覓到的其實不過是自我的鏡像、自我的複製品、自我的替代物,而不是他人,以至使我們遺忘掉了我們的生命的風影來自於社會性的連接,而不是來自於自我的貧瘠和這個偏狹和狹小。
所以我說,這部電影對我來說它最大的意義是在於我們真正經歷了一次看見他人、遺忘自我的過程。因為如果我不能遺忘自我的話,大概整個的觀影過程我們始終會有不適、始終有不悅。而最後我們用由衷的掌聲表達了我們的觀影愉悅的時候,我想我們已經共同經歷了這樣的一個暫且的遺忘了我們過度龐大的自我的時刻。
好,謝謝大家。
本來我還做了一個手卡,寫了兩個專業名詞,一個叫 “激張欲高”,一個叫 “千張反射亢進”,這是醫學上來描述腦癱患者的身體動作的專業名詞。最後我發現我不需要用這個專業名詞了,因為我們大家已經直覺地把握到了。